第92章 登州
明崇祯五年正月初十日傍晚，登州城兵变后的第五十天，这座昔日大明的渤海重镇犹如鬼域。
城中原有近十万户居民，破城当日便被逐出了五分之三，剩余的两成也多死于东江军和辽民的报复，再加上这几日天寒，更显得满城上下空空荡荡。
往日喧哗的街巷没有半个行人，路旁的青砖瓦房依旧鳞次栉比，却没有一点灯光亮起。
杀戮的痕迹早已经过清理，只在墙角处还留下些发黑的血迹，诉说着破城当日的惨烈。
靖海门正街上的巡抚衙门如今变作了耿仲明的帅府，没有了标明官衔的高脚牌，反而有些奇怪地竖起了面替天行道的大旗。
在这面大旗旁边原本只有一面“奉天讨贼都元帅耿”的旗帜，而今日在这面中军大麾之侧又多了两面副元帅的旗帜。
巡抚衙门的花厅内，如今正摆着一桌丰盛的宴席，屋内用上好的木炭升起炭火，温暖如春，又请来两个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曲。
耿仲明大大方方坐在堂中主位主持酒宴，而堂下的小桌旁则是刚从黄县突围而来的孔有德、李九成二人，在最末座相陪的则是陈光福，不断地说些笑话活跃着气氛。
“耿老弟，真没想到你这不声不响的，竟做出好大事业。上次为兄来此时，可是在门口足足跪了半个时辰吗，不想今日竟可登堂入室，肆意饮酒。”
两杯热酒下肚，看着李九成还在专注把玩身边的丰腴小娘子，孔有德只能自己端起酒杯冲着耿仲明遥祝致意。
“我东江军抗鞑多年，不想毛帅却被那袁狗官所杀，狗日的朝廷居然屁都不放一个，就这么认下了。到了这登州城内，士绅欺我、鲁军辱我，就连那些百姓看咱们的都没个好眼神。当日正逢陈掌柜等人无故被捉，小弟实在是气不过，索性他娘的就反了，正好夺了这登州城给哥哥们安家。”
耿仲明说得那叫一个慷慨陈词，全然不提当日童谣和遭到猜忌之事，此时倒显得他完全是为了东江辽军打算。
“好，早就应该这么干了，等陈有时、毛承禄那几个老兄过来，咱们可就有七八万人了。到时候咱们就把这山东全省一占，来个听封不听调，岂不快活！”
李九成也举起了酒杯，一边大咧咧地附和着，一边在身侧女子怀中大力抓弄，一张连毛胡子的笑脸和登州知府吴维城千军的泪眼形成了鲜明对比。
原本在历史上，引东江辽兵南下的主意是耿仲明提出的，但是如今双方地位变化，这个建议反倒是从其时对这个建议最为犹豫的李九成提了出来。
任何的决策都是基于自身的利益，历史上耿仲明在叛军中仅为三号人物，引入东江诸将既能降低造反风险，又能分薄孔李权势。
可是如今坐在叛军首领的位置上，耿仲明却也有些举棋不定了，他也确实给东江诸将送去了饷银和粮草。不过并未将他们一齐招入登州，反倒号召他们攻打皮岛，为自己占下一条后路。
此时面对李九成这看似不过脑子，实质上暗含玄机的提议，耿仲明只是干笑了两声，并未搭话。
孔有德将耿仲明的表情尽收眼底，若论威望、论资历，论军略，他本在这叛军中是无人能及的。
可是在吴桥，是李九成带头倡乱，在登州，是耿仲明手握坚城，如今他的位置却着实有些尴尬。
眼见李九成的话掉到了地上，孔有德却不能就让此冷场，赶忙岔开话题道：“刚才耿兄说是因为陈老掌柜被捉才起事，可我自打回到城中却还没见过咱们这位东江的老财神，他不会是遭了什么不测吧！”
“怎么可能，破城当日，我就把陈立三那老货全须全尾地救了出来。不过现在这位老爷子可是厉害了，登州城刚破，他就聚集了一群辽民，把登州水城打了下来。前几日又领兵占了奇山所，算算日子，老爷子如今应该正在威海卫城下赏花灯、吃元宵呢！”
“嘶！这陈掌柜身边时有高人呢！”听了耿仲明的话，孔有德却吸了一口冷气道：“登州城虽大，但是孤城不守啊。登州往西是坚城莱州，往南是黄县、招远，都有朝廷大军屯驻。但是往东就不一样了，如果真让他们攻下威海卫，绕到昆嵛山以南，便是朝廷大军袭至，恐怕也难耐他们了！”
坐上四人中，耿仲明属于满脑子阴谋，李九成打仗凶悍，陈光福左右逢源，凡事总想求个稳妥。唯独孔有德因为最早进入毛文龙身侧，所以对于战略层面的把握，要远好于其他三人。
耿仲明听了孔有德这番纵观山东全局的话，却只是淡淡一笑：“孔大哥说得没错，陈掌柜如今是身边确实来了个高人，是一个姓赵的秀才，胆子大，主意多。不过孔大哥却漏算了一件事，打仗这东西是要看兵势，看地理，但是在我大明，打仗更要看的是朝堂。”
耿仲明看着孔有德、李九成都皱起了眉毛，越发显得洋洋自得道：“山东在京畿近郊，登州城陷这么大的事情，恐怕如今早已传遍了京城。孙大人要保脑袋，底下的军将要保乌纱，那么一定要的是尽快平乱，这样一来朝廷的压力就全在登州城上。不过小弟却令陈立三去攻奇山所，他们又自己去打威海卫，这般连陷州县的举动，孙大人等人是不会看不见的，到时他们必然分兵去剿，这样一来，我登州面临的压力，却是大大一松！”
孔有德看着耿仲明，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，之前无论是东江、还是在登州，只觉得这小子虽然贪心一点，狡猾一点，但还是能守住仗义两字。
可是他如今却让陈立三带着一群流民，为东江军引开朝廷围剿的部队，这已经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送羊入虎口了。
黄县的军队战力虽然不如自己的东江铁骑，也不如城里登州中军，但也完全称得上精锐二字。
想想相交多年的陈立三，又看看帐中大马金刀的耿仲明，孔有德举起酒杯，一饮而尽。
威海卫城下，时间已渐渐给大地裹上夜的黑丝。
一身甲衣的张焘端坐在马上，在他身后，一众军官和家丁俱是全身披挂，神情穆然地看着半山腰上那些或暗或明的火堆。
五百匹战马不时打着响鼻，五百兵丁的喷嚏也是此起彼伏，自打到了埋伏的地点，他们已经足足等了半个时辰。
身经百战的他们知道，到了天黑，流民就都变成了睁眼瞎。
只要马匹冲上，几乎不用自己动刀，对方就会因为营啸而分崩离析。
“众将听令，以火为目，直透敌营，断不许沿路纠缠厮杀。”
张焘将腰间长刀拔出，冷冷下达了命令，只见他将靴子的马刺狠狠一磕，松顶山下来忽然响起了如雷的马蹄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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