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平安回乡的还是太迟，他带来的金钱还没来得及买成给母亲治病的药物，母亲便永久的离开了他。
草席、稻草、棉被，母亲的遗体被如此包裹着，连个像样的棺材都没有，就静静的放在板车上，这一放，便是三天。
家中没有闲余的金钱给母亲定做棺材，张平安有，但是他等不了那么久，一副棺材的定制，少说要花上十天半个月的，母亲的遗体不能存放那么久。
山里人不兴火葬，只讲究个入土为安的风俗，一日不下葬，便是让离世的亲人下去都不得安宁。
整整三天，张平安不吃不喝，没有说过一句话，每天天不亮就扛着锄头铁锹出门，直到夜里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。
他要亲手为母亲选择一个长眠的地方，面朝阳光背靠鲜花，愿她来生不再有病痛折磨。
父亲每天抱着闺女静静坐在门坎上，烟叶袋子早就空了，他却浑然未觉的嘬吸着那柄老烟杆，烟杆本身被他摩擦的锃光瓦亮的。
只有闺女，年纪尚小不知事，每日还会在偶尔醒来吃饱喝足后还会对他展露出一抹温暖的笑容，给父亲带来一点温馨。
不过更多的时候是啼哭，她天生自带疾病，动不动就会窜稀感冒，吃药的次数比吃饭还多。
因为地处北方，十月份的天气已经很冷了，尽管还没下雪，可田间地头已然上冻，张平安一锄头下去，和挖在铁板上没有多少区别。
他的手被锄头把手震的生疼，手指末端布满了新长出的血泡，皮磨破了血水顺着锄头把手沾染的到处都是，他还是一声不吭。
身体带来的疼痛永远比不上心里的疼痛，他只在母亲走的那天晚上和父亲说过一句：“我没有娘亲了。”
简简单单六个字，蕴含的悲伤无法用任何言语表达，亦无法用任何书籍记载。
三天时间一过，土坑已经挖好，到了送母亲下葬的日子。
张平安穿上孝服，早早的在门口的枯树上挂起代表亲人离世的白布，于石屋前的空地上摆上父亲前一日去镇子买来的半只烧鸡和馒头，等待路过之人进来吊唁招待。
只要有村民愿意过来，他们都会招待，这是山里人的淳朴，人死如灯灭，再大的仇恨都会随着生命之火的消逝而灰飞烟灭。
然而没有，从天亮到中午，五六个小时过去了，没有一个村民过来凭吊，他们一家仿佛被所有人忽视了，与这个村子格格不入。
烧鸡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，馒头更是冻硬的能直接拿来当成板砖使，张平安跪在母亲遗体前默然了。
不是说他家和乡邻关系不好，而是关系二字就无从谈起，最大的联系莫过于使用着同一条自来水管和电线，呼吸着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。
吉时一到，张平安推着母亲的遗体出门了，父亲在身后抱着妹妹跟随着。
三人全部换上了一身雪白的孝服，远远看去，这天地间，唯有那黑白二色的痕迹，再不见任何艳丽的色彩。
下葬时，父亲取出自己视若珍宝的老烟杆，一同埋在母亲的遗体旁，当做仅有的陪葬之物。
那是结婚时候母亲买给他的，多少年了，那柄老烟杆和妻子一样，坚定不移的陪伴在他身边。
如今妻子不在了，留着这念想只能徒增伤感，不如让它陪同妻子一起下去，也好让她在下面前行的路上不会太过孤单。
他还不能有事，还有闺女等他抚养，儿子虽已成年，若要带着生病且刚出世的闺女独自在外地生活，怎么都不会轻松了。
他要把闺女也抚养长大，到时候他就会下去陪伴妻子。
只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坚持到那一天，或是闺女能不能安然无恙长到成年。
铁锹锄头齐上阵，偌大一个土坑没过多久就堆成了一个小土包的形状，没有墓碑，张平安就拿来木板插在上面，书写上母亲的名字。
做完这一切，他跪在墓前，身板挺的笔直，一滴眼泪都没往外流。
悲伤难过不一定要哭出来才算，有的悲伤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的，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。
时间过去很久，寒风呼啸中，父亲怀里的妹妹被冻醒了，她发出响亮哀切的啼哭，似乎在为母亲的过世而悲伤，又似乎不是。
“伢子，咱回吧，你妹妹饿了。”身后的父亲提醒道，妻子已逝，闺女还需要他来照顾，他得走了。
张平安没有起身，注视着母亲的墓碑，几天来第一次说话：“爹，你带着妹妹先回吧，我想再陪陪我娘。”
母亲活着时他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多陪陪母亲，现在的他却怎么也不愿离去。
父亲没有接茬，这个白发苍苍的汉子在抹掉眼角渗出的泪水后，抱着自家的闺女先行回去了，闺女又到了吃药的时候。
伴随着父亲脚踩在枯叶上发出的噼噼啪啪声渐渐远离，整个山间变得万籁俱寂，不肯发出一点声响。
张平安知道，他再也听不见母亲的唠叨看不见母亲的笑，伪装出来的坚强在无人的时刻轰然破碎，开闸的泪水决了堤。
直至太阳落山，一瘸一拐的张平安总算回到了家中，他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父亲说：“爹，明天我要走了。”
他答应过母亲要照顾好父亲和妹妹，为了不会食言，他必须争分夺秒回到凤凰市去，去想尽一切办法的赚钱。
只要攒够足够的金钱，母亲的悲剧就不会在父亲和妹妹身上重现，或者还可以撑到疾病被国家宣布能治愈的那一天。
金钱，就是他们两人的生命。
父亲抱着妹妹的身子突然一顿，他没有劝阻张平安留下，没有怒斥他不守孝道居然不在家给母亲守灵，他只是安静的看着张平安，神色莫名。
知子莫若父，张平安心里想什么他又怎么可能猜不到呢，说白了，是自己，是这个家拖累了儿子。
如果只有他一个人，他甚至会选择解脱，成全儿子。
他说：“伢子，苦了你了，你去吧，我和你妹妹在家都会把自己照顾的很好的，你不用担心我们。”
什么话都不用再说，儿子懂，他也懂，一言一行皆是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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