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窖内空气流通不畅。
即便用竹筒和铜管往地上钻了通气和通话的孔,仍是一股混浊。
此时那混浊里却飘出几缕肉香。
闻着似福叔做的腊肉味。
白子苏点了火折子,往黑洞下边看。
黑暗里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。
那双眼睛,让他想起了十五岁时第一次遇见她。
那时,他孤身一人前往京城,远远地望着京城的城门出现,心里突然一阵恐慌。
他不知道入京后会发生什么,会经历什么。
他那时接到了朝廷的召集令,他只知道这次进京的,还有很多年纪相仿的官宦子弟,召集令中明确让他们单独进京,若是带了随从便算淘汰。
淘汰者虽然不会有直接的责罚,但往后若想再博取功名怕是难上加难。
他不想一辈子呆在新乡县做个闲散公子,他想要出人头地。
既如此,那便博上一博。
可他毕竟年纪不算大,还未经历过许多世事。
那城门,仿佛一道生死门,进了,是生是死,都要经历一场未知的考验。
他勒住马绳,望着城门,只觉着心在胸膛里重重地跳动。
他需要缓一缓。
官道旁有一条清澈的河流,河边有宽阔的河岸,他想过去坐一会儿,好平息一下心里的惶恐。
刚走下去,他便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孩童与一个妇人坐在一棵倒下的树上。
那孩童扎着双髫,一双修长的丹凤眼清澈如水,单纯无邪地看着他。
她冲他微笑,示意他坐到身边。
她皮肤白嫩,却抹了一层灰,似在掩饰什么,穿着小厮的衣裳,小脚丫却白白嫩嫩。她身边的妇人同样皮肤白晳却抹了灰,穿着仆妇的衣衫,伸出的手白而光滑。
或许是遭遇了什么不幸的事情,才逼着她们改头换命、乔装打扮。
她们同样是前途未卜。
她的眼里却没有恐惧。
或许她年纪尚小,还不知恐惧是什么。
但不知为什么,被她纯净的眼神一望,他心里头便平静了许多。
坐在她身边,都不曾言语,他感觉到内心的勇气渐渐回来了。
或许将来,他会有这样需要守护的人。
他那时捧着她的小脚丫,心里闪过一个念头:“若是个女孩子,这样被我捧着脚,怕是将来要做我娘子的。”
他未曾想过还会遇到她,也未曾想过她进了他们白家,更未曾想过有一天,她会跟在他身边。
可惜是个男孩子。
他不禁又暗笑,男孩子怎么了?若是女孩子,也到不了他们白家,更不会跟在他身边。
“阿熙。”
他手脚并用地爬下去,坐在最下一级梯阶上:“你又耍什么性子?”
她却像个小哑巴似的,靠坐在木梯下的墙边,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,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,要做什么。
他白家仆人不算多,他不知道别人家的仆人是什么样子,但像她这样不把自己当仆人的小厮,他是第一次见到。
何其有幸,他白子苏竟拥有了这么一个特别罕见的小厮!
想想也可以理解,看她原本的出身应该不算差,说不定她小时候也是个被人侍候的小公子。到白家当书童时,她比白炜要大上两岁,白炜性格温和、又没有太多主见,或许很多时候她便作主了。
长此以往,她何曾知道一个合格的小厮应该是什么样子。
可是,因着他与她的一面之缘,因着她浑然天成的自以为是,他竟毫无办法。
或许,他心里从未真正把她当成一个小厮。
火折子灭了。上边的柜门处透下一些光亮,昏昏暗暗地照在她脸上,她的眼眸在昏暗中闪着微光。
他怎么还不发火?
他憋着什么坏心思呢?
此时此地,多方便他动手,他只要伸手掐住她的脖子用一下力,然后在她断气之余随手一推,便万事皆了,都不用拖着她的尸体爬上爬下。
看她多为他着想。
他盯着她,目光闪烁。
她心中暗数:一,二,三。
果然数到三时,他伸出罪恶的双手恶狠狠地捏住她的脸:“你倒是说话!”
凶恶得很!
把她的脸都捏疼了。
他要做什么?
杀她之前先毁了她的脸么?
她也伸手,捉住他的手腕。手心里被扎伤的小伤口还未愈合,磨在他手腕上,隐隐的刺痛。
“你的手怎么了?”
他感觉到了她手心的不对劲,反手握住,借着上边透下的光线,细细查看。
一粒粒细小的伤疤,竟是新鲜的。
他想起了满地碎瓷片,她冲出堂屋前握着她自己的手,庞海往她手上探询的目光......当时他只在意她丢了他的面子。
更是他扔的香包,才让她跌在碎瓷上,才让她的手心受了伤。
他是在做什么,他一直在苛责她,可他自己做好了么?
可她一句话也未责怪他,只是默默地躲在最黑暗的地方疗伤,像一只倔脾气的猫咪,惹人心疼。
“小祖宗。”
他低低地叹口气,把脸埋入她的手心。
她的手微微颤动,似是很痛。
劝她上去涂一下伤药吧。
抬头却见她满眼的惶惶,还带着......羞怯?
怎么会羞怯?
他只在娇娘脸上这么近地见过。
阿熙是个少年,怎会对他......羞怯?
她不会真是个兔儿爷,对他有意思吧?
她的手顿时变成了烫手的火炭,他忙不迭地甩开,连滚带爬、四肢并用地逃上去。
太着急慌忙了,竟滑了一跤,本已爬了一半,又滑落下去,膝盖磕在梯阶上,嘣嘣有声,明打明的痛。
“子苏哥!”
她扶了上来,手像两块滚烫的烙铁,将他烫得像一枝“冲天炮”似的,嗖地窜了上去,瞬间消失在柜门外边。
他又怎么了?
怎地又似变了个人?
莫不是到了竹精上身的时辰了。
哎,这地窖阴森森的,特别适合这种鬼里鬼气的精怪了。
她摸摸怀里,那块腊肉还在。
出去看看,若是天还亮着,还得出去找只黑狗来。
他坐在书房里发呆,连她跟他说话都听不见:“子苏哥,我出去一会。”
她不知他此刻心乱如麻。
他突然想起,第一次见娇娘时,为何觉得她似曾相识。
因为她瞪着他的样子,他之前在桂熙脸上见到过。
原来他是按着桂熙的模样找的娇娘!
怎会如此?
怎会如此!
造孽啊!
他长叹一声,忧伤无比。这算不算天意弄人?
福叔也在叹气。
他在宅门口左右张望,桂熙的身影在人群中晃了一下便消失了。
这小崽子越来越看不住了。
小崽子在外头终于找到了一只狗崽子,全黑,叫起来吱吱的,比耗子大不了多少。
它咬着她手里的腊肉,小短尾巴摇得像那晚的风火轮。
巴掌一点大,能取几滴血?又哪下得了手。
罢了。
它却跟了她一路,亦步亦趋。
小黑眼睛里满是信赖。
“你娘呢?”
“被你们杀了。”它娘在天上回了一句。
“你是来寻仇的,还是寻娘的?”
它不说话,只吱吱地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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